我们得从一个由隐而显的思想开始。20世纪 80 年代中后期,在新潮美术的边缘,蛰伏着这样一种隐秘的思考:如何以传统资源的现代性转换来为新潮美术寻找一个历史支点,使其落地生根,开枝散叶,以本土现代艺术形态而自立。在那个以西学启蒙为轴心的时代,这类思考往往命运多舛,不是被讥为保守,便是被冷落在边缘。然而,20 多年后,这类零散的、片段的、个人化的思考,却依托国家的成长而由隐至显,被时代力量连缀成具有主导性的思潮。今天看来,与全盘西化所酿成的启蒙性思潮相比,与批判、颠覆这类简单而粗暴的艺术发展观相比,它是一种更高贵、更有效、更高级的思想,依我的看法,它兼具文化拯救与艺术方位的双重功能:既挽救中国现代艺术于全盘西化的危境,又使其获得以中国文化正朔为根基的新方位。让人略感意外的是,当今的美术界,几乎无人不臣服于这一思潮,即便当年执着于全盘西化的人,也似乎步调一致地对它折腰致意。在此,我的工作并非驻足描绘这一文化盛景,而是折返回起点,以寻本溯源的方式发现那些建构并坚守这一思想的艺术家。在雕塑界,我的发现是,开创这一思想方位并由此形成雕塑创作观——这一当代最有希望、最具活力的雕塑思想与创作观的人,就是曾成钢。 从1989年的《鉴湖三杰》、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“梁山好汉”系列及“精灵”系列,到 2007 年的《莲说》、2008 年的《愚公移山》,曾成钢走出了一条完全不同于新潮美术观念的雕塑探索之路。曾成钢就读的浙江美术学院曾是“’85 美术新潮”的活跃地区,正如我们所熟知的那样,这一时期的艺术已成为颠覆与反叛的艺术。在对待既有的历史与传统方面,在面对新中国美术既有的成就方面,它更像一个否定接着一个否定的暴力叙事。曾成钢的同代人大都被时代赋予了革命的野心,以颠覆姿态加入了否弃传统、拆解偶像的行列。然而,反传统并未带来艺术家们所预期的现代艺术的胜利,相反,在艺术本体建构方面,这一思潮几乎颗粒无收。如果说它尚有一些可观的成果的话,那么,也只能说在它反叛性的温床上哺育出了重新尊重传统的思考——在新潮美术后期,一些艺术家开始尝试以传统为根基,重建现代艺术的形态与语言。这个转向虽然重要,当时却未引起足够的注意,某些艺术史家、批评家甚至刻意抹消了这一现象。基于此,我想提醒的是,这一转向不仅是曾成钢等人的最为感性、也最具有文化判断价值的抉择,也是其后中国当代艺术主导性潮流的起点。从这个意义上讲,曾成钢 20 多年来的作品犹如这一历史公堂上的证物。 对曾成钢“返古”式的取向,我下面要作一些必要的解读。在此之前,我们有必要简单了解一下雕塑变革的历史背景,以及由此产生的反思与忧虑。20 世纪中国美术变革的重心在绘画领域,现代雕塑建立与演进所面临的局面要困难得多。其重要原因之一,可归结为雕塑的变革是在“无历史”的状态下展开的。尽管中国有一个悠长的雕塑史,早期的祭祀礼器和石雕、皇家陵园和宗祠神像、佛教的摩崖与石窟造像以及民间雕塑共同构成了中国雕塑主体,并且在造型、形体、空间、风格、生态方面留下了丰富的经验。然而,中国雕塑从未形成类似于文人画的精英主义传统,也未能以文字的方式留下完整的雕塑思想体系。虽然中国民间工匠创造了和米开朗基罗、罗丹同样辉煌的业绩,但历史却吝啬到不给他们任何一个彪炳史册的机会。尤让人扼腕的是,这部巨大的“无名艺术史”,在中国美术院校的西式古典写实教育体系建立起来之后,几乎被彻底封存了。失却历史记忆与文脉的当代雕塑还能有什么大的作为呢?本文不是详尽讨论这个问题的地方,但由于这涉及中国当代雕塑发展的价值取向问题,所以,我有必要在此指出,失却历史前提的当代雕塑无非导向两个结果:一是沿着西方古典写实路线日复一日地走下去,这虽然算不上坏的选择,但也好不到哪里去。正如我们所看到的,除极少数超凡脱俗的精英之作外,大部分写实作品都是半生不熟的、无精打采的,甚至是畸形的。它们散落在各种粗糙而随意的空间中,构成了我们这个时代最为蹩脚的文化景观。 另一个结果便是膺服于新潮美术以来所流行的现代雕塑观念,以类似于复制的方式而成为西方现代、后现代雕塑的注脚。自 20世纪 80 年代中期以来,雕塑家们一直得意于面对西方现代雕塑时的机智发明:剔除掉西方现代雕塑漫长历史路线中的时间观念,将其微缩为“速成”版的实用套路。这一发明的优点是以低时间成本的方式给中国雕塑带来了新的智性、方法与观念,但坏处是隐匿了这样的危险:它极易将中国当代雕塑带入中心—边缘、原创—复制这样的宿命结构中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