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97年6月初,我自日本讲学归沪,放下行李,就直奔巨鹿路老师的府上,在他的灵堂前向已西去了三天的老师,三叩九拜。往事如昨,一晃,20周年了。于艺术界,老师是一位难得的学者型大家;于我,老师是一位塑造艺、德、人生的恩公。 我自1963年拜识谢老,列其门墙,三十四年间,老师就像一位高明且严谨的雕塑家,认真地就我为艺为人的每一个块面、每一个细部进行精雕细琢,由表及里,由艺事及灵魂,力求让我能走向完善。 我自小好刻印弄文,恋栈于方寸咫尺之间,常年累月落下了严重的颈椎病。1975年颈椎病发作时,头似有千斤重,到哪里都先把头往桌上一靠,方有所舒缓。老师关心地说:“小韩啊,你不要一天到晚刻图章写文章,那样活动的范围太小。不妨站起来画画,这样人可以放松。”初涉绘画,又值“文革”,学习的范本奇缺。老师便取了自己画于乾隆宫里专用的玉牒纸上的重彩荷花册页12张,让我拿去临摹,并经常为我示范技法。书法的资料也是同样。老师在“文革”时期被批斗,家里的书画资料乃至笔墨纸砚都被抄光,但他居然像地下工作者似的悄悄弄来一本张旭的《古诗四帖》,下大工夫双钩廓填,复制一本,惟妙惟肖,精气神俱佳。这是老师平生唯一的自摹件,宝贵自不待言。老师复制的这个本子,“文革”后期,也慷慨地借给我几个月,供我借鉴学习。 在书画的学习路上,“临”、“摹”是起步,是对艺术世界的了解和初探;“读”、“悟”则是后续,是对艺术世界的内核作进一步的感知和把握。记得七十年代,凡有机会,老师总想到让我多看、多读、多悟。一次和老师在杭州,同住大华饭店。某日,杭州兼做字画生意的余先生和太太拿着一件古画来请老师鉴定。我从外面回到住处时,余先生夫妇刚好离开,老师对我说了一声“你回来啦”,便倏地以从未见到的小跑步向门外奔去。只听得老师在高喊着:“嗨,回来回来!”他急着叫回他俩时,即轻轻地跟我耳语:“有张画,你好好看看。”余先生夫妇进屋后,又将画轴打开,是一张人物画,极为古苍高妙,但没有名款。送走客人后,老师跟我讲,这张画是南宋大画家马远的作品,了不得啊!老师还对我说:“此人是做生意的,我没点出这是谁的作品,只怕这张画流出去。得跟浙江方面讲一声,看看能不能公家收下来。”谢老从博物馆退休后,依旧做研究写文章。一日,大雨,我去老师家,恰逢无外人,老师兴致颇高:“小韩啊,今天给你看样好东西。”他就到隔壁书房里,拿了一件宋代大名家的书法手卷,锁上门,说:“这件东西你好好看看!”让我静下心来仔细地读了一遍。在向我讲解作品的妙处后,他还喃喃地自语“什么时候启功到上海来的时候,让他在后面题一段”。 年轻的时候,老师还一直告诫我:“小韩啊,要多读书!”后来我懂得了读书的紧要,读书是补本养心的妙药。搞艺术之人,能够让你取得真正成功的要素,不是技法,不是功力,也不仅仅是笔墨,真正的大马力孵化器是文化。 我这个人在艺术上素来好胡思乱想,而且经常带着一些学术疑难去请教老师。当初,少不更事,常因为对问题的看法不同与老师争执不休。有一次,在老师家,老师拍桌子:“你尽管争好了,在学问面前没有老少之分!”知情的一位好友警告我:“你以后跟谢老可不能再这样争论了,你看谢老跟你争的时候,脸憋得通红,脖子上的筋都爆出来了,老先生小中风过的,你当心闯祸啊!”后来我便有所留意,只向老师请益,尽量不与老师争辩。老师是觉察到这种变化的。一次,我去看望他,他话里有话地说:“王一平(时任市委书记)来过了。他问我,小韩好像眼睛里对其他人都不咋的,对你,他很敬重的。我跟王一平讲,小韩啊,他现在聪明了,不跟我争论了。” 艺术之外,老师对我的品行要求也很严。1979年在杭州,一位何姓画家来请教老师。旁边人说:“你既然请教谢老,这里笔墨纸张都有,你画两笔给谢老看看。”彼时何兄尚年轻,在谢老面前提笔挥毫,手一直在颤抖。边上一些人就噗嗤噗嗤地笑,我也跟着笑了。人散以后,老师关上门就严格地批评我:“你这个态度是非常恶劣的!人家在我面前拘束、胆怯,手抖,他们可以笑,你怎么可以笑?有什么值得你去笑?”这严格的训斥直捣我的灵魂。老师对我的批评是经常而坦诚的,民谚曰“不挨骂,长不大”,这的是确保为人为艺长进的“秘方”。谢老曾对我说过:“徐悲鸿见到同行,总是一句‘我是老子天下第二’。”人人都比他画得好,“老二”就变成了“老幺”,垫底了。我理解这满是傲气的口头禅,谦虚得很有智慧。这些教诲都让我牢记,搞艺术要懂得尊重他人,不能妄自尊大,更不能贬低同行。 |